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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節 前言

日本和韓國近日仍是亞洲電影發展的豐厚之地,從歷史上來,兩國之間曾有的「殖民/被殖民」情結,影響著兩國日後的電影風格,和從中表達的意識型態。從不少兩國的電影中,均看出日本試圖壓抑和迴避近代史的脈絡,韓國則全然相反,企圖以電影來提升民族的驕傲,然而兩國仍都屬亞洲國家,歷史上也都經歷過西方文化強權的威脅和陰影,使美國對於兩國而言,也變成了很重要的關鍵角色,使兩國電影文化上,又有的類似現象出現。

因此,本文也特別點出美國在近代兩國電影文化,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為何,而提出討論。最後再從兩國電影的「國族想像」議題裡,從個人至家庭,再到社會層面逐一延伸,從中舉出兩國類似的電影相互比較,探討和預測日韓兩國今後的國族意識的走向,是分道揚鑣?還是仍有謀合之處的現象。

第二節 文化背景

一、歷史/民族意識

韓國是半島型國家,和中國土地相連,屬於農業文化;同時又有海洋,屬於貿易文化,這使得他們有兩極化的個性,一方面保守,另一方面又開放;凡事非黑即白,例如南北韓的對抗,南韓東西部的對立,絕無中間的灰色地帶,欠缺中庸和包容。(朱立熙,2010)

歷史和地理位置常常脫離不了關係,學者認為韓國「錯誤的地理」造成了他們「悲劇的歷史」(朱立熙,2010)。過去韓國因為地理位置的尷尬,在中國和日本之間,成為兩國爭奪的戰場,也造成日後扭曲和自卑的民族心理,比起日本要重新找回國家光榮,韓國則是要發現國家光榮,來做為他們歷史的「轉型正義」。

其中日本的殖民陰影,使韓國對於日本的仇恨尤為甚深,近代韓國試圖想超越日本,無論是經濟或文化上,當然也少不了電影,不少電影都指涉或諷刺日本,比如<總統理髮師>裡的李承晚批評日本制度是餘孽,韓國必須改革。或是<大浩劫>日本的地震板塊移來韓國,暗示過去被殖民的仇恨。

日本處於海島型國家,其地理造成的天災不斷,造成日後日本「集團主義」和「依賴性格」,對於人生感到無常的天命觀(邱淑婷,2010,引述南博,1983/1989:42)。另外在二戰後成為戰敗國的日本,儘管在美國扶持下,經濟得以快速發展,而似乎找回昔日的民族光榮,然而在九零年代,也就是平成年代到來後,日本卻又經歷泡沫經濟而再度低盪,加上過往的戰敗衝擊民族意識,仍是揮之不去的陰影,使得儘管韓國是有著被殖民的歷史憾恨心理,但日本面對二戰前身為東亞之首的光榮,和戰後面臨加害者和被害者(原子彈轟炸)的矛盾心情,日後遭美軍託管的無自主權,加上美國是戰勝國,日本人戰敗便似乎只是優劣勝敗的道理,日本人自省的機會,反而被蒙蔽了。

於是一切的歷史脈絡,讓日本比起韓國的仇恨心態,更加複雜難解,構成更深的「重層怨恨」(汪宏倫,2010),這也讓近代至今日本電影,不時會出現<大逃殺>代表民族的毀滅和重生性,或是出產超脫現實的「純愛電影」,這種兩極化的原因所在。

二、社會/國族面向

現代韓國人建設成功的努力背後,隱藏這樣一個集體潛意識:為了證明韓國人絕不是劣等民族。(邱淑婷,2010,引自張宏杰,2004:30)

承接前面韓國亟需建立民族自信的論述,韓國在教育上也倡導自由和創意,這也影響到娛樂和藝術領域上的發展,加上歷史殷鑑,造成輸不起的民族自覺。一面借取他人經驗和自身的努力,使得近代韓國除了經濟和外交的政治層面,文化及體育發展上,也都有著突飛猛進的進展。

以電影來說,韓國電影就對好萊塢的模式和特效學習,卻又有更多寫實感的差異,加強劇情的特殊性,比如<大浩劫>和<吃人怪物>。然而,這種半抄襲半模仿的立國風格,也讓韓國得到毀譽參半的國際評價,學者常以「弱者意識」來解釋韓國民族這種自碰膨脹的原因,韓國自古有把自己當成弱者形容的傳統,而博取同情,就算成為了強者,也會因為因弱者意識,去產生罪惡感。韓國藉著同情弱者抑制強者,而肯定自我價值,韓國自古流傳的故事<春香傳>也是同情柔弱者的代表作,之後也被一再翻拍改編,構成韓國文化現象的一環,這也是造成韓片悲劇色彩特色的原因之一。

然而,同情弱小不代表韓國便甘願成為弱者,當其由弱變強時,其弱小意識變會轉為「恨」,成為提醒自己的下意識:從不輕易認錯的性格。這和日本是截然不同的,日本雖也有所謂的「恥感文化[1]」,卻是在被別人發現錯誤前,搶先認錯的行為,兩者是大異其趣的。

至於日本當前社會,在面臨經濟不振之下,失業不斷和自殺人數攀身,治安問題亮起紅燈,近年秋葉原的「無差別殺人事件[2]」更造成全世界對日本民族的震驚,因為日本民族向來給人謙恭有禮,堅忍不拔的印象。學者玄侑宗久認為,這不只是經濟的問題,而是日本人的心態問題,越是認真嚴肅的人便會走向自殺一路,而筆者認為,這個心態無非是其歷史和文化造成的民族陋習所致。

比如大家熟悉的日本動漫,裡面流露的情感便非常充足和逼真,是歐美和西方漫畫所做不到的,過去日本受到中國儒家文化影響,現實無法展現的含蓄和想像,便留在動漫中,也使得動漫的情感過份理想化,甚至達捯布希亞所謂的「超真實」(hyperréalité),比如漫畫《GTO麻辣教師》裡的主角鬼塚英吉,身為教師卻常以不尋常的暴力,解決學生的鬧事問題,現實中卻不可能發生。這很大的原因是日本人特別著重他者對自我的評價,以至於放射到虛擬的漫畫世界中,更加無所限制和細膩,比如宅男或「繭居族」充斥,他們無法從虛擬世界離開現實,而造成社會問題,真理子哲也的電影<黃孩子>也是在訴說主人翁對於現實和虛擬世界,無法分別而造成的悲劇。

日本,尤其是以前的日本,存在著強大的「多數機制」,用各種顯性或隱性的獎懲手段,逼迫在那個社會裡成長的個人,接受多數價值、多數意見,「多數機制」強大罩頂的情況下,可以想見,作為「少數」,不願或無法融入多數群體的人,命運就很悽慘、坎坷了。(楊照,2010:225)

上述是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對奧姆教徒[3]的採訪得出的心得,反映出日本民族害怕孤單立場的,就算逃離的主流多數,也要加入偏激的少數團體,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。

而從日本漫畫裡,還能看前面提到的集團主義,相較於歐美的個人英雄主義,日本則都是團體行動,比如<足球小將翼>或是<灌籃高手>等,日本人因為過度依賴團體的習癖,也使得日本人缺乏自我個性,太過壓抑,當團體瓦解後,個人便無所適從。這同樣呼應在日本人戰後民族性無所依靠的現象,特別是經濟蕭條的今天,更容易從家庭的瓦解,影響至學校等以上,種種各階層社會團體的連鎖效應,不過,筆者認為至今日本歷史定位模糊,讓民族本身的向心力變得虛無,也是根本原因。

第三節 電影的特殊風格

一、韓國的恨

近年來,韓國電影風行亞洲各國,而形成所謂的韓流現象,然而這些受到國外歡迎的電影,往往是浪漫或搞笑類型,非韓國特有的「暴力電影」(邱淑婷,2010),這些充斥著韓國民族文化特色的暴力電影,有別於歐美和日本黑色電影,或是香港的黑幫電影,是由韓國歷史累績下來,所謂的恨的哲學所建構而成的次類型。

蕭新煌教授在〈韓國人的恨〉一文指出:「『恨』是在韓國近百年歷史當中所形成的一種特殊文化心理特質,而且融合到韓國人民的情緒和行為體系裡頭,甚至變成一個具有主宰力量的感情,主要原因是外敵和內爭。尤其是外敵的侵入,更使得『恨』的情緒加深在各個階層的韓國人心裡,而變成一種極為普遍的集體情緒。」

暴力對於主流電影來說,往往是實行正義的必要手段,強者扶持弱者,對抗惡勢力的行為。這套源自西方社會優劣勝敗的達爾文邏輯,對於他者的衝擊都會時以反抗,爭取正確和合理,達到完美的結局為目標,也因此以韓國這種過去累積不合理的被殖民景況,過去身為西方主流之外的亞洲國家,自然不能如同西方的思維,也因此恨意開始形成,暴力也不再是伸張正義的手段,而是發洩不滿的過程。

這種發洩的過程還是內向性的,也因此不少韓國暴力電影,常充斥著自虐性。比如向來以「反社會性」而聞名的導演金基德,其不少充滿性和暴力的作品,或是以「復仇三部曲」[4]聞名的導演朴贊郁,都以殘忍到近乎變態的情節,讓人印象深刻。而這些暴力往往不能也不能得到正義的報酬,僅是對親人,對自我的施暴,進而把命運當成仇恨對象(邱淑婷,2010,引自佐藤忠男,2000:231)。這和前面所提到弱者意識也有關連,從韓國的過往這種無法自主的歷史,形成的這種弱者意識,加以自我保護。

因此,韓國養成受到苦痛都傾向內化處理,「恨」甚至是種美德,變成了一種主流價值觀,在韓國流傳的民間信仰裡,被敬嗣的都非救國英雄或開國君主,是被污陷的,被部下殺害的將軍或帝王,他們都是懷著恨意而死。對於韓國人來說,抱持恨意已是一種信仰,一種光榮,他們從不習慣怨恨施加他人,或是自詡為正義化身,最大條件寧可是以暴制暴,將自己換成和惡者同樣位置的玉石俱焚,比如金知雲的<看見魔鬼>,裡面飾演警探的李秉憲,最後發現唯有自己也成為殺人魔,才有辦法和兇手周旋。

對於韓國暴力電影來說,其實也分成不同層次,以「386[5]世代」出生大部分導演來說,其電影特色多具有反美意識。從反美情緒中,也透露出一切都是外力的干涉,也因此對北韓的同胞起了同情效應,不再將其妖魔化。金基德的<海岸線>或姜帝桂的<太極旗生死兄弟>都是用暴力和血腥的沉痛,表達出南北韓分裂的無奈,其中在兩片都飾演主角之一的張東健,在<海岸線>是誤殺平民的軍官,在<太極旗生死兄弟>則是遊走在南北韓,造成身分混淆的士兵,精神分裂之下「都是無法自主命運的明証」(邱淑婷,2010:32)。

此外電影常以反美情緒,甚至反政府主義的奉俊浩,也往往透過電影中的暴力,來訴求一種對過往歷史的不滿,和韓國未來的期許,比如<殺人回憶>和<非常母親>的警方濫用私刑,或是<吃人怪物>對美方的干涉到不負責的反感,這類的韓國暴力電影都較具深度和省思。

比起上述透過暴力來表達一種批判的韓國電影,金基德和朴贊郁的電影作品則較為特殊,屬於「被動性攻擊」(邱淑婷,2010),電影常常是對悲劇的無法掌控,亦無法改變現狀的結束,非正統電影教育出生的金基德,電影風格始終是環境決定命運的宿命觀(邱淑婷,2010),且特別著重在心理層面的探索,說明暴力傾向皆自於心底,伴隨著慾望的產生,而暴力永無止盡,比如<春夏秋冬>裡的和尚從發現慾望的恐怖到自我贖罪的過程,到了片尾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孩出現,彷彿又是一個慾望的循環的開始,暗示人們終其一生始終受困於慾望纏繞所致[6]。

朴贊郁則是講述復仇的意義性,對於復仇亦沒有誰輸誰贏,他認為「『復仇』只是『自毀』的一種手段」(邱淑婷,2010:37,引自Kim,2007:100),在其電影<復仇>裡主角和老闆都並非有仇,只因現實的逼迫而淪為自相殘殺的處境,最後兩者都死於非命的結局,都暗示著暴力無法解決任何問題,只不過是人遇到危難時被動的反擊過程。

無論是<太極旗生死兄弟>或<海岸線>這種批判性,試從反省中尋找方向的暴力電影,還是像<復仇>或<春夏秋冬>對社會報以悲情主義的無力感,儘管兩者的積極性不一,電影都是韓國民族對自我仇恨的無窮宣洩,一直到今天仍然不斷出現,然而當韓國電影近日的復甦,讓暴力電影開始以明星包裝或翻拍的模式,不斷出現,如<無敵者:英雄本色>或<大叔>。主角也不再淪於宿命論的被掌控,而讓正義有浮現的傾向,當商業考量的介入,韓國的自我民族意識是否受到動搖,或以另一種新形式的展現,將是得繼續觀察的方向。

二、日本的惡

就如前面所提到的,日本在二戰之後,經歷過經濟發展的高峰,隨之伴隨經濟泡沫[7]化,一方面形成至今嚴重的社會問題,一方面日本的民族意識從戰前的光榮,戰後的自信恢復,再到今日的再度消失,也陷入更複雜難解的情況,因此毀壞和重生的命題,往往成為今日日本電影的重要陳述。這些題材無論是關於家庭如<東京奏鳴曲>或<紀子出租中>,或如學校為主的<大逃殺>或<告白>,亦或是從社會事件取材的<東京同棲生活>、<空氣人形>,以及<惡人>等,無論是家庭或學校乃至於社會,其都是一個團體的群居空間,如同前面所提及的,日本人培養出來的過度依賴性格,往往在團體瓦解時,造成個人精神價值無所依靠,而當試圖盡力維繫表面的殘缺時,便容易形成病態的奇觀,比如<東京奏鳴曲>假裝仍有工作的父親,或是<東京同棲生活>人人都有恐怖的習癖,卻心照不宣。這些電影通過寫實的,或寓言性展示日本的集體焦慮,反映出日本人的精神面貌(邱淑婷,2010)。

這些反映出的日人面貌的電影,往往帶有惡的性質,比如<惡人>中都市間的人際疏離,帶出加害者和被害者的位置重整,電影<告白>以一種老師扮演復仇者,唯讀這種復仇,卻也具有教育功能,以殘酷的整肅日本曾出不窮的校園霸凌問題,也反映出日本人依賴集體的惡習,這些日本電影中惡的現象,是一種日本人從歷史挫折中難解的恐慌,也使得電影表述常出現兩極化的現象,一方面出現像<日本沉没>對歷史自我反省,對未來仍充滿樂觀的電影,一方面也會出現如<大逃殺>對未來無妄的毀滅心態。

從日本電影史來看,從民族性和社會性重新思考日本民族面貌的,以1960年代開始的「太陽族電影」為開端,「太陽族電影」來源為石原慎太郎的小說<太陽的季節>而來,多描繪富家子弟的荒誕生活,而其三本小說分別被改編成為<處刑的房間>和<瘋狂的果實>等電影,都在表達經濟起飛後的日本,屬於青年人的世代如何回應舊時代,而儘管這些電影開了新頁,日後以<感官世界>聞名的大島渚,仍批評其深度上的不足(湯禎兆,2008),學院派出身的他,著力用性和暴力來探討日本民族性的本質,成為之後日本電影新浪潮大將之一。其餘著名的還有實驗片見長的寺山修司,或今村昌平、鈴木清順等人,其電影都不外乎跟色情或暴力有關,試圖和傳統決裂後找出一條日本電影的新路,同時也是對自我民族的再想像。

在大島渚之後,和其同期的日本導演深作欣二,在2000年以<大逃殺>這種帶有濃厚軍國主義復僻的超限電影,認為以更極端的毀滅行為,才是讓日本社會重生的想法,日後也影響到如園子溫,其<自殺俱樂部>或近作<寂寞熱帶魚>,也都是用漫畫式的血腥暴力來解決社會問題,至於另一位同樣以暴力美學見長的北野武,其獨特的靜謐風格,不時的黑色幽默和帶有禪意味道,比起深作欣二來說更有一種對人生態度的虛無感,他的第一部導演作品<凶暴之男>就反映出日本人民族個性的極端兩面性,有時溫恭,也可以暴力,而和北野武年代差不多的導演黑澤清,則以不同於<貞子>或<咒怨>的鬼怪片,刻畫日本社會現況,比如<X物語>,黑澤清的鬼怪往往是人在心底的怪物,蔓延在社會四週,他的電影往往有一種恐怖的氛圍,形容著日本社會的病態感,在<東京奏鳴曲>便將失業潮刻畫成人們失去靈魂的恐怖奇觀,這些日本導演不斷闡述著日本電影的「惡」,之後新導演也繼續接棒,比如真理子哲也的<黃孩子>,表達一個總是備受欺侮的少年,走不出漫畫英雄的想像,造成現實中的悲劇。這些年輕一代的導演,更了解次文化如何反映社會,進而反射出歷史方向,這些現實中的痛苦本質的不堪,造成了出現日本特有的「純愛電影」原因,經由創造這些「純愛電影」的高理想性和道德性,是日本電影之惡的反證,也是日本民族極力想逃避和擺脫的方法。

第四節 電影比較

一、個人/愛情:<我的野蠻女友>和<我的機器人女友>

<我的野蠻女友>是韓國導演郭在容2001年的成名作,飾演女主角的全智賢表面擁有著清純秀麗的臉蛋,和纖瘦有緻的身材,是標準韓國男子的夢中情人,然而骨子裡卻是極度慓悍和難搞,遇上了傻氣又單純的男主角車太炫,他從不適應到包容女主角的的所作所為,而引發一連串有趣又感人的愛情故事。

<我的野蠻女友>顛覆的不只是愛情故事的本質,比如俊男美女的配對,更重要還有對南韓(甚至是亞洲社會)男強女弱的刻版印象,電影中大量對韓國大男人主義的挑釁,除了全智賢對車太炫的惡言相向外,南韓的徵兵制作為男性正面的象徵,電影中某個橋段卻出現逃兵,最後被全智賢訓斥一番,也是以女性角色出發嘲諷男性地位的象徵,而車太炫扮演的好好男人形象,也是南韓現實社會幾乎不易見的形象,因此電影可謂是打破舊時代,寄望男女關係再重塑的一種新期許,<我的野蠻女友>因此也形成一種潮流,讓往後不少電影受其影響,女性不再完全是嬌柔的角色。

七年之後,導演郭在容的拍攝了<我的機器人女友>,這部由日本演員小出惠介和凌瀨瑤主演的電影,演員角色設定和<我的野蠻女友>著實有諸多相似之處,比如小出惠介的憨直,和車太炫不相上下,凌瀨瑤和全智賢同樣擁有姣好外表,卻不好相處的特性,然而<我的機器人女友>以一部日本片來說,本片也在角色和情節設定上做了改變,比如凌瀨瑤卡哇伊超人扮相,或是小出惠介以宅男之姿渴望女友的心態加強,又或是其喜好收集公仔,也符合日本文化流行的縮小意識和微型文化的觀察(湯禎兆,2010),其他包括片中出現的東京大地震,也指涉了傳統日本的不少的地震、災難,或是出現精神異常人士的無差別殺戮,郭在容爬梳了諸多的日本社會背景,相較於<我的野蠻女友>裡全智賢與車太炫從施虐/被虐關係,實則引出女方的脆弱需要呵護,<我的機器人女友>則完全是一種凌瀨瑤以強大的母性力量,來帶給小出惠介失去的溫暖,兩者清楚反射不同民族面對歷史創傷,而有不同的撫平方式。前者是自虐式的互舔傷口,後者則是積極面對逆境的勇敢,然而郭在容也許是韓國人出身,也將韓國本身的對歷史的憾恨,藉由向<觸不到的戀人>一般扭轉時空的手法帶入電影中,然而日本面對近代挫敗感,也常以「純愛電影」的公式,來加以扭轉創造希望,使得韓籍的郭在容便以這部日本電影,不經意的進行了兩國在文化上的對話,時空的閃回在<我的野蠻女友>曾經埋下伏筆,而<我的機器人女友>則不斷使用時空穿越的方式,來成就男女主角的結合。

二、家庭/親情:<總統的理髮師>和<東京奏鳴曲>

社會學家史賓塞以達爾文主義來看待社會秩序,認為組成社會的各各部份,必須隨著時代變化而適應環境,而家身為社會建構中的一部分,其實就是國家社會的一面鏡子,近日日本電影對於家的崩解,或解體描繪的大量作品,反映出日本的社會乃至國家認同問題,已到了必須解決的極限病徵。

針對日本目前的社會問題,土屋健郎在<依賴的構造>提出「無父社會」,來分析當前日本家庭的現況,其意義在於,日本家庭中的父親形象,已隨著進入後工業社會的今天,現代職業模式的鉅變,使得父親在家中的時間減少,像過去一樣親身教育孩子的時間減少,加上現今資訊的易得性和多元性,都使父親的權威大幅降低,父親已無法擔任文化傳承的角色(湯禎兆,2010).

然而,誠如上述所言,日本是個仰賴集團性的民族,家庭無非也是個集團,家人間的角色確立關係一旦崩解,作為領導者的父親,豈能輕易承受的住。於是,<東京奏鳴曲>的父親香川照之不得不掩飾自己失業,而隨著劇情推進,也有無數個像香川照之一樣的失業父親,做出這種欺騙行為,只為維繫家庭的「穩定」,諷刺的是,家中其他成員也心知肚明,卻無人說破,也同樣是想維持這種「穩定」,這和<東京同棲生活>裡主角們彼此不說破對方的私生活,亦是如出一徹的,充分反映出日本人過分仰賴「集團」,已達病態性的程度,從<東京奏鳴曲>最後香川照之一同失業的好友,竟寧願帶家人共赴黃泉,更印證了日本「恥感文化」之深入的道理。

<東京奏鳴曲>從父親的失業,浮現的還有母親身分的再確認,學者和田秀樹形容日本主婦傾向精神分裂性格(湯禎兆,2010),當父親功能喪失,母親便陷入角色錯亂的地位,這問題其實在日本由來已久,造成女性錯亂的更大原因,還有其能否脫離過去總被丈夫限制,而自主性展現的懷疑,若松孝二的<慾蟲>便以一個戰後失去四肢的男人回家,使得家中女人一方面對自我定位不安,一方面潛意識又流露過去被欺壓的憤恨。同樣的在<東京奏鳴曲>香川的妻子小泉今日子,在丈夫的失勢,讓兒子們有了自主權(一個要打中東戰爭,一個想學過去父親不給學的音樂),自己同樣跟進,於是她跟隨小偷一同私奔,拋開日本傳統女人的矜持而肆無忌憚。

於此,黑澤清讓「選擇」成了<東京奏鳴曲>從家庭無限延伸,作為當今日本社會面臨的嚴峻課題,批判了日本由下到上依賴和僵化民族性。黑澤清不只是強調電影中人物要選擇,還在於能否正確選擇,比如大兒子以為想參加中東戰爭,實際上替美國人為奴,順帶批判了日本依賴美國,實際上助紂為虐之舉。而小兒子義無反顧選擇的音樂,則是一種真正的夢想,這個夢想也在最後成了撫慰人心的悠揚樂章。黑澤清一改過去對日本社會的無望,<東京奏鳴曲>對於日本國民有了更深的期許,如同香川拾金不昧,找回家中經濟主動權,更重要的就是做人的意義,最終小兒子彈奏的那首德布希的月光,感傷中帶著輕盈的喜悅,就像是希冀日本人能改變過去挫敗和隱忍習慣,找回生命的自主權,重新自適快樂的活著。

至於<總統的理髮師>故事背景則是南韓二戰後,至今的近代政治亂象為背景,以一個虛構的理髮師,透過小人物的眼光看待光怪陸離的強權政治,以及一個「馬氏腹瀉」作為北韓入侵的武器,居然讓南韓疲於奔命的荒誕,來諷刺南北韓分裂,也隱含著對兩國言歸於好的渴望,對抗「外力」才是開創新歷史的正確之道(比如美國)。

相較於日本在電影題材上,面對「家庭」關注的重點往往是成員是否緊密,如何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做價值調合或轉換,對於政治往往迴避不談,南韓則與之相反,除了<總統的理髮師>像是<等帶回家的孩子>,也描述二戰後外國人認養南韓小孩風氣的不堪歷史,都是以歷史教訓自己,勉勵韓國人必須自立自強。這也使得歷史的警戒,讓南韓家庭總是自動緊密倚靠在一起,即使分開也隨時會因為「外力」的介入或攻擊而結合,因為面對逆境的到來,唯有家庭成員彼此才能療傷止痛,比如<總統理髮師>的父親因兒子被害雙腳無法行走,辛苦背著兒子到處尋找解決之道。或是<大浩劫>面臨不知名海怪攻擊,讓主角一家人團結抵抗,南韓儘管有著難解之恨,卻因有著清晰的歷史再定位觀念,家人們的向心力自然變得理所當然,反觀日本戰後的挫敗,使得對於近代史不知所措,只能轉嫁和周旋於經濟層面,比如<幸福的彼端>受制於經濟泡沫的壓力影響的主角們,盡力的調適自己,然而終究無法找到身為「何謂日本人?」的真正自覺,顯現在人際關係必須最緊密的初級團體家庭中,緊張和疏離關係卻不斷上演。

神醫告訴理髮師:「我可以治癒他的腳,但他的心需要你來治癒...身為龍,其死後,挖其眼珠,揉點菊花熬煮,喝了就好了。」(語自電影「總統的理髮師」,林振生導演,2005)

如果以各自都有一個「孩子」的角色作為主軸,出現在<總統的理髮師>和<東京奏鳴曲>來比較,孩子作為南韓和日本的「希望」象徵,前者就像是一個飽受勢力眼折磨,身心都受創,最後打破這些陰影的壟罩(喝下李承晚的畫象的眼睛),受殘的雙腿,得以復原後成功「站起」(韓國),後者香川照之的小兒子則是不得志(無法學鋼琴),最後在眾人面前彈奏了一唯美而哀傷的曲子。兩者比較之下,日本和南韓無疑都展現出希望,然而日本顯然是較為曖昧和消極被動(總要歷經毀滅,才有自覺),這也是兩片小孩子的周圍人物的寫照,<總統的理髮師>父母和親友是不離不棄幫助著,<東京奏鳴曲>香川的小兒子則必須脫離家庭,尋找外人協助(鋼琴老師),更可以證明,家庭意義和作用對於日韓兩國的差異性何在,也可由此擴展至其民族意識動向的參考依據。

三、社會/災難:<大浩劫>和<日本沉沒>

一部只描述單一災難的電影,本身可能就是個災難。(Howard Suber,2009:179)

前面透過個人和家庭,充份展現出南韓和日本之間的民族意識的異同之處,也流露出兩國歷史和文化上的蘊含影響,然而比起真正建構起兩國從民族進入到國族的想像動態,透過災難片的類型,勢必更加明顯,其類型不僅是囊跨了家庭,學校等次級團體在內,因災難的到來,不只是本國,還是全世界本身的變局,從中便可以看出日本和南韓,如何從看待他國,從他者身上如何顯示自我的主體性的方式,透過不可能的災難引起的巨大變局,也是推翻自我,發揮民族潛意識的「最大想像值」。

從災難前一片祥和,災難發生時的人性流露,及災難後社會結構重整,整體看<大浩劫>擁有著好萊塢式的三幕劇的結構,實際上做為一部韓國災難電影,<大浩劫>和其最不相同的是,主角們沒有誰是英雄,男主角和女主角都只是平凡的漁民,他們完全不是扭轉災難的關鍵,至於災難會有人犧牲,而犧牲那些人,無疑都是解決了過去難解的家庭問題(地質學家金輝最終和太太一起犧牲,也認了親生女兒),或是以拯救人命,進而表率至高無上的愛情的救生員,<大浩劫>裡面個個人物在危難關頭,都展現出至高無上的道德使命感,而非好萊塢災難前後的結果是「惡有惡報,善有善報」的既有公式,繼續承襲著韓國民族苦難由全體共同承受,而這些苦難都來自於外力侵襲,比如海嘯來自於日本地震線的轉移(暗示過去日本侵略),外國人投資的飯店,因為海嘯毀於一旦(暗示美國干涉韓戰)。

至於日本災難片,往往不只是災難的肆虐,是末日和滅亡的更大危機,<日本沉沒>故事以日本地震頻仍的現象為背景,某日被科學家預測不到一年,日本群島將會全數因此沉沒,和<大浩劫>或是其他美式災難片比較下,<日本沉沒>沒有太多的劇情,和人物鋪陳,幾乎一開始營造出末日的氛圍,裡面建築崩塌的場景,彷彿就像二戰被轟炸的日本,當片尾成功以爆破造成板塊複合,解除危機,地質重新移動造成的爆破場面,更像極了當年廣島原爆的景象,一切都像是再重演過往二戰景況。

<日本沉沒>中的日本首相曾說:「我曾想最好的辦法,就是不要任何動作的等待死亡,這才符合日本民族。」隨後又說:「但不行這樣,每個人都有生命的權力。」明顯是對過去二戰日軍玉碎政策的懺悔和反省,電影最後這位首相不幸犧牲,取而代之是一位女性,也顯示父親權威形象在現代日本社會的不適用,女性的溫婉反而變成了拯救日本社會的重要期待和想像,最後的太陽升起,如同對日本重生的渴望。

<日本沉沒>似乎有太多曖昧而隱諱的二戰指涉,幾乎成了一部「準政治電影」,這也說明了作為戰敗國的日本,無法直接論述近代史的困境和難處,只得透過這些漫畫,或是電視劇改編的災難片間接暗示,這在同樣由漫畫改編<宇宙戰艦大和號>得到佐證。

無論<大浩劫>或<日本沉沒>,災難象徵著都只是一個變動,而非人們真正對抗的對象,如果說<大浩劫>對抗的是「外力」的侵襲,那<日本沉沒>對抗的無非是「自己」,那難解的「地震宿命」。如果說<大浩劫>沒有英雄或不需要英雄,<日本沉沒>則完全需要一個英雄,化解這種不可能的宿命,就像是<宇宙戰艦大和號>在星際中面對的「無法預測的強大敵人」一樣,也再度呼應出日本集團依賴領導的傳統,使<宇宙戰艦大和號>的木村拓哉,扮演著和<大浩劫>草剪剛相同的英雄角色,帶領走出日本人滅亡的可能。

第五節 小結

日韓兩國近代史上的紛紛擾擾,讓儘管兩國在電影的呈現上,各自擁有不同的動機,然而同屬亞洲國家,曾受到西方國家的刺激或偏見影響,且都受到儒家文化薰陶之下,民族性和文化性的本質仍有不少雷同之處,比如日本頹廢和唯美,韓國也有欣賞柔弱美的偏好,又或是日本循規蹈矩,善於忍耐的哲學,和韓國的痛苦內化,懷抱恨意的傳統,其類似性也仍有更多討論差異的空間,隨著時間的推進,兩國歷史的仇恨終究會慢慢消散,多數的電影畢竟還是商業性的傳播產物,全球化讓「跨國電影」成為趨勢之下,兩國文化展現在電影所要考量的,也將不只是本國觀眾的接受度,而是全世界的觀影人口,這是否會造成這些日韓電影面向又會再度改觀,仍是可以追蹤的,經由「徵候式」的精讀,不斷思考背後社會、國族意涵,在影像文明日漸充斥和氾濫的今天,抓住其越加細微和快速變化的瞬間。

 

參考資料:

Howard Suber;游宜樺譯,《電影的魔力》,早安財經文化,2009

邱淑婷,《中日韓電影》,香港大學出版社,2010

湯禎兆,《整形日本》,博雅書屋,2010

楊照,《永遠的少年-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》,本事文化,2011

鄭樹森、舒明,《日本電影十大》,印刻,2009

口述/朱立熙;整理/孫蓉萍,歷史決定的宿命:只能贏、不想輸─楊淑君事件背後的韓國民族性,<今週刊>,727期,2010

 

[1] 美國人類學家Benedict的日本文化定義,認為恥不同於罪,罪是由內心而生,恥是透過他人看待自己。(邱淑婷,2010)

[2] 2008年6月8日下午12點30分,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秋葉原,發生的隨意殺人事件,犯人為25歲的男性加藤智大,造成七死十傷的悲劇(引述自維基百科)

[3] 日本著名的邪教團體,曾策劃多起恐怖活動,教主為麻原彰幌,因毒氣事件於2006年被判死刑定讞。

[4] 分別是<復仇,2002>,<原罪犯,2003>及<親切的金子,2005>

[5] 指韓國九零年代後的造就者,在當時三十出頭,八零年代接受大學教育,六零年代出生的人們(邱淑婷,2010:29)

[6] 佛洛伊德認為,性慾和攻擊慾是人的本能,文明就是要建立在將其兩者犧牲,才能達到,但卻始終難以真正做到(吳光遠,2006:199)

[7] 指日本1980年代到1990年代,因日圓升值和低利率政策,造成隨後的經濟泡沫現象,有「平成大蕭條」之稱,而在此時期出生,現今這批年輕人被稱之為「失落的一代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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